2009年的第一场雪

  2009年的12月26日,时年82岁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50多年前,父亲在国营五三机械农场工作。此前父亲因身体不合格,未能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1军第211师632团参加抗美援朝。1951年12月撤销第211师番号,632团隶属郧阳军分区管辖。下半年在黄石市归建中国人名解放军铁道兵某部辖制。1953年10月22日成建制分配在易家岭分场机务队工作。父亲也在其中。他是1948年在麻城曾家畈被湖北第六区保安旅抓丁拉夫,所部编遣为国民革命军第19兵团127军暂编第309师。1949年5月上旬随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张珍率领的国民党第十九兵团所属127军一个师、128军三个师2万余人在武汉金口、贺胜桥战场起义。紧跟着陈赓、肖劲光率领的解放军四野先遣部队在武汉以东的团凤至武穴100公里的战线上强渡长江,然后追歼南逃之敌于沙市、监利、岳阳至桂林等地。父亲所在部队第309师被调往贺胜桥以东的汀泗桥一带,东西夹击向南逃窜的鲁道源的第五十八军,配合渡江大军胜利解放武汉。
  在这里,有必要将父亲参加革命以前的经历扼要叙述一番。父亲家庭出身雇农,世代居住在浠水县汪岗区杨祠公社五一大队染铺湾第十二小队,家里缺吃少穿。他1934年到1942年就到原浠水县杨祠公社五一大队讨饭、1943年在本乡染铺湾夏曹清地主家放牛、1946年到麻城舅舅夏玉林家当学徒做木匠、1947年在本乡洪毫湾张明要地主家放牛、1948在给别人做帮工种田……等长大又被拉夫派丁。但他参加革命以后,就把在部队上学会的一些谋生技能带到家里继续发扬。在五三机械农场,只要有空闲就领着母亲、大哥和二哥来到了现在被我称之为第二故乡的沙洋县太子乡开荒种地。那是我一生最难忘和最快乐的童年记忆。一家人美美的过日子,多好啊!我至今怀念故乡那口清澈的水井。
  父亲是个文盲,一辈子没有摸过书,不善言辞。但他会理发会酿酒会造炸药......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我出门寻友。看到他和一块战场起义的兄弟,家住在潜江县王场镇砖瓦厂的兰玉财副场长会玩我至今都不感兴趣的那种两拇指宽四寸长的花牌,这就让我惊奇了。说他没文化我倒是相信,可纸牌上犹如蝌蚪文的笔迹,简直就像鎏金篆书,年少的我根本看不懂。也只是等我长大成人了,捧着如同木牍似的纸牌才能辨认出那么几个字。比如"上大人、孔乙己"……原来父亲对喝酒打牌赌博深谙此理,估计这是在旧军队学会的坏毛病。
  父亲在旧军队开始转行一直到退休,终身在食堂从事炊事员工作。因此他带会的许多徒弟都在各自岗位成了栋梁之材。这在他以后的工作当中引以为傲!据老一辈生活科的原领导和同事证实:1970年1月28日父亲作为五七油田唯一一名高级厨师,被组织审查通过,亲自为中共中央委员、全国劳动模范、大庆油田革委会副主任,铁人王进喜率领的五七油田慰问团,到现在的江汉饭店现场烹制佳肴。那年我们全家被会战政治部接到广华分指挥部吃住三天,这是父亲一生的荣耀,也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另外业余时间父亲还会理发、会打家具。我家于1968年油田会战初期随父迁到该地。家就安在现在东方红学校那座毛主席语录碑附近。记得父亲忙完工作以后,就会带领全家老少齐上阵,在五七厂医院路旁开了块自留地,这样,我家的日子就稍微宽裕一点。但他嗜酒不抽烟,这就让我稀罕了。多年以后我到山东会战,清河采油厂得知我没抽烟的习惯,从培训班第一个把我挑选出来,分配在北区食堂当上一名炊事员。我这才知道,炒菜要口中没有烟味,顾客便由此认定此师傅讲究个人卫生品质。这是后话了。
  那时候,在五七油田地质处六团,遇上哪家有红白喜事,那一定是整个芦苇棚房的一件大事儿!主人家就会大张旗鼓,备上好酒好肉,请周围邻居齐聚一堂。办酒席是个大事,需要做平常难得吃的硬菜,而且必须考虑菜的味道,所以父亲的狠角色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为做到这份上,靠得就是好口碑。所以说,能被主家请来帮厨的大师傅肯定都有两手绝活。
  都说师父的锅铲,司机的轮子下面有黄金。此言不假。他不但好喝酒,还不愿做家务。在家里,像个甩手掌柜似的,但外面的事可劲的揽下。记得他中年时,每到吃午饭时,好酒他总得喝上一口。喝完倒头便睡,睡醒后他想喝茶,一看水缸没水,家里没人,万般无奈,他就只好拎上他亲自做的木桶去四合院后面的野树林里打水。邻居们见了都非常吃惊:"呵呵,今天可是那门子出稀奇事了,大师傅亲自来担水啦!"他听后只是咧嘴笑笑,弄上半桶水走回家去。然后抹把脸回到食堂把菜一炒,丢下勺子又下班寻找他的战友娱乐去了。
  那时我才六岁半,大哥十四岁到石油四机农场劳动锻炼种蘑菇,实习期满分配到荆州四机厂机加工壳体二车间当工人;二哥整介天跟学校到社会上学工学农。留下我,每到冬天,就得为解决一年的烧柴而奔波。那时妹妹还在上托儿所。刚一入冬,我就与人合伙,去沙洋二农场桃花园离家10多华里的广华寺捡干柴树禾,一天一趟,把个肩膀压的红彤彤的。这样得干一个冬季家里烧灶取暖才够用。有一天我给父亲说道:“沙洋农场广华养殖场基地那沟渠有好多的树兜子埋在地里,可惜我挖不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父亲连忙到生活科木工房借来工具,在家里提前用弹子盘做了个木质推车放到自家院子里。第二天他利用上班时间在单位磨好砍刀斧头,带上十字镐铁锹绳索等工具。母亲则准备次日的早中饭。清晨六点钟左右,就让我带路直抄广华医院太平房那条土路。等到了目地的,父亲把所有的工具解开,一数六个树兜,年轮都是三四十年以上,好粗的胸围。看着父亲刨地挖坑清理树桩的模样儿,一看就是干庄稼活的好把式。在休息的过程中,父亲给我顺便聊起他小时候在大别山放牛,被小日本逼着带路的情景,听得我暗自咋舌。父亲五十年前的经历,没存想令人刮目相待。
  我俩推着弹子盘车回家后把大卸十八块的树兜卸下来放在院子里已是日落树梢。母亲美美的为父亲烧了一盘他特爱吃的蒸豆角,干煸清脆的红烧味道。我怀疑咱家是那门子出邪了。父亲当了一辈子炊事员,论炒菜的功夫可由不的咱妈掌勺。估计今天父亲和我俩累了一整天的缘故。我小小少年第一次陪父亲喝酒,是广华梨酒,此酒类属于每500g2.8元钱一瓶的那种。
  对了,陪父亲多次到附近农村采购泡酒的坛子,学会了酿酒,是包谷酒,把坑挖深些,用缸一封口子,来年清香扑鼻,不兑水,猪喝了,第二天也会长睡不起。他理发不挣工钱,纯属于图省钱。看到他给母亲剪发,还挺有耐心的,男孩子就苦了,无论冬天夏季一律光头。快过年,我喜欢买些鞭炮自己放着玩。一角五分一盒的浏阳河牌挂鞭,把它拆散一颗颗点着放。父亲说:男孩子要学会冒险,自己动手造炸药,年年省下买炮的钱。父亲就教我做鞭炮。做鞭炮的工序很复杂,学不会。但是看了军事教学片《地雷战》以后,倒是把小伙伴炸伤了。这是后话了。因为出了事故,就不敢玩炸弹了。父亲呢就把食堂的柴禾分好类,先是把蓖麻杆烧成炭,再把硫磺和硝酸钾按比例与蓖麻炭放在一起在石碾子上碾成面,炒干,这就是做鞭炮的药了。再把纸裁好。在四合院房间里做一个木头吊锤,吊锤下面放一块长条木板,然后把裁好的纸卷在一根铁棍上,擀成炮仗筒子。原来我们傻啊!光知道一磺二硝三木炭,萃取的途径毕竟有限。一来硫磺从报废的电砂轮孔的内径里提取,二来硝石则从潮湿的马厩棚里刮取,至于炭木,凡是柴火烧好的通通拿来。怪不得我们一帮子小鬼的炸药尽冒黑烟,因为质量得不到保证,从头到尾就没有炸响过。这会父亲把在部队当铁道兵掌握炸坑道的功夫活硬生生的教会我操作.他只做技术活打捻子,我负责擀筒子、砸隔头,再在隔头两边装上药,用剥刀剥下炮仗筒子两头的纸来护住这些药,在炮仗上安捻,然后在外面糊上一层旧报纸,“二踢脚”就做完了。当我把这门独门手艺展示以后,伙伴们纷纷学习。但在后来,因误伤子弟,不在流行这种玩法。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名叫俞劲松的同学他弟,年龄比我们小好多,专跟着我们后面捡不响的炮仗玩。不存想有人用空罐头瓶罩着二踢脚,因空气阻塞,氧气自然不畅。好家伙他这一揭开口子,玻璃瓶在手心当场爆炸,从此大人全面封杀这种明火执仗的恐怖行为。这件事我一直很愧疚,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啥种伤残程度,40多年过去了,估计他也有我这般年纪吧!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秋天外出求学的,父亲亲自提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王场中学寄读。毕业之前我在拿到湖南师范专科学校古汉语系的录取通知书准备报到时。父亲单位的书记曹建秋亲自到家里做解释工作,劳资科长陈铭茂陪同我的班主任老师魏良泽到湖南双牌分校办理退学手续,让我放弃学业,组织照顾顶父亲班回家照顾父母。就这样我在机关当通讯员开始,先后在党办、档案室、生油研究室、生活服务公司经营办公室等工作,翌年十月成家。
  父亲一辈子让我感激他的付出。他给我准备了许多结婚物品:其中白云牌冰箱980元,凭票供应;松下2188彩电,没有遥控器的那种,3985元;家具是父亲亲自打的三件套……
  安家之后的30多年里,我时刻提醒自己对父母要尽孝道。因为他们毕竟生育了我,我在极力寻找父母对我的养育之恩。六岁时由于贪玩爬树摘桑葚,摔断了腿,是父亲把我抱到潜江医院把我的腿治好而没留下一点残疾。他还有极其温暖的一面,比如,他每次到外地帮厨回来,总要给我们兄妹买一两粒水果糖分给我们吃,这在当时是很奢侈的!他外出旅游,总要带上兄妹俩个中的一位。我们兄妹不管谁有病,他想方设法地给我们找医生看病,打针吃药。父亲甚至还给我提供了文学创作的平台,他经常到管理局参加外事主厨活动,在五三站宾馆认识和接触报社的许多文化人,他都会回来告诉我记者是谁,作家是那一位,他们家又住在那里。通过父亲的人脉,我才知道油田知名作家曹建勋是我家邻居,他家里有好多的小人书,文革期间订的那些《解放军文艺》等,给了我最初文学创作的启蒙。我认识的《中国石油报》驻江汉记者站站长王化林就是通过父亲单位的卫生所认识的,至今我俩交往了快30余年,成了忘年交,至今还保持着来往。还有原《江汉油田志》主要撰稿人兼特约编辑蔡少斌,也是我父亲的领导和老乡邻。所以,父母亲年迈之后,我几乎是不遗余力地陪伴这些老人。他们是开启我文学写作的引路人。
  七年前,我被江汉油田研究院安排上胜利油田会战。父亲很为我担心!经常打来电话,询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当他知道我改行从事政工工作以后,就劝我少喝酒,在单位与同事真诚相处,努力尊重领导,给组织上增加荣誉。他说这话时,语气比以往温柔了许多。在后来,电话继而少之又少,我却没有太留意。突然有一天,儿子告诉我:“爷爷病危。让我火速返家。”
  2009年的冬天,仿佛特别的寒冷。我紧随山东清河大换班的255名干部职工回到了湖北 。当我早晨8点刚刚踏上湖北境内沙市锣场路段,妹妹给我手机发来短讯:父亲已于12月26日晚21时40分病逝,享年82岁。父亲在我赶回家的路上时走了,但他却听到了我回来的脚步声,我的心碎了!
  是的,父亲没能给我们留下什么,但却从另一个角度筑就了我的担当意识。在他去世的第二年,我离开了生活整整40余年的广华小镇随单位成建制搬迁武汉洪山,在藏龙大道龙苑澜岸买了新房,并把儿子培养成为大学生。此刻我同妻子站在楼顶,回眸江夏纸坊:父亲年轻时就是从这里走向新生之路,我想,这也许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巨大财富吧!

信息来源: 
2017-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