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里 水 乡

清雾缭绕,地上已经起了白霜。犁过的秧田里的黑土,像伏卧晒背的黑牛,齐刷刷地排列着伸向远处。田埂旁枯黄的野草上,撒了一层细密的霜粒,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嘎”的声响。谁家在小路两旁点的蚕豆,才长出的小秧,被冻得翠绿通明的叶子,像一只只窃听的耳朵,软塌塌地紧贴在地面上。腊月了,家家户户都要到集市上购置些年货。挎着淘箩的女人满村街上转悠,到肉铺去割了几斤猪肉,在割成长条红白相间的肉上,系一根用稻草打成的草葽子,横挎在掏箩的上面,再去买几张还喷着豆香的千张,嫩嘴子的慈菇,称几斤活蹦乱跳的米虾子,回去做三鲜。红果子、咸螃蟹、咸生姜,这是准备给来拜年的人喝茶用的小菜碟儿,再提上几条甩尾的鲫鱼,搭上一两条小鱼,代表年年有余,家里有大有小。这只手里提着在石磨上磨出的喷香的糯米粉。沉甸甸的,气喘吁吁地到了码头上,对着河面上蒙蒙的大雾,亮开嗓子喊上一声:“摆—渡—吔———”。不一会儿,一叶小舟就从雾中穿行而来,船上的艄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胡子和眉毛上都凝着雾珠,出现在渡口。

渡口上已经依稀地站了些人了,买年货的急着上船,仿佛家里的火塘已经点着了,烧滚了的开水,就等着这买回来的肉要紧一下。抢着上船的人都各有各自的理由,眼看着船帮子离水越来越近。艄公喊着:“不能上了,等下一趟”。就握着起了一层薄冰的长篙子,用力向岸边顶去,篙子头上的铁爪,牢牢地插进淤泥,艄公使足了劲,身子弯成弓形,用力一推,船离了岸。

庄子座落在河拐子上,三面环水,四条水道。庄子门前的这条水道是走上吨大船的,河水有多深,艄公也不知道,每次把船推离了岸,没行多远,篙子就探不到底了。艄公便把篙子横放在船帮子上,用双浆划船。今天的船显得特别笨重,船上的人们挤在一起,没有人理会船帮子不足扎把子长的地方就是河水,站在船上的女人们把淘箩一致对外挎在膀子上,膀子上的重量让她们的身子稍作倾斜状,女人们相互靠拢取暖,她们悉数着采购回来的年货。男人们把做完生意的空担子摞在船头上,相互递着香烟,点上一支,抿着嘴猛吸上一口,搽一把脸上不知是雾水和汗水,满是刚才拨慈菇,挑细虾留在手上的味儿。兜儿里咣当的不知道是多少数目的铅子儿钱币,稍微的动一下就发出哗哩哗啦的声响。

河西口下船的人,跳上岸,不忘回过头来,对一只浆不动,只用另一只浆调头的艄公说一声:“得空来吃茶噢,啊”。“噢,好叻”。客气声在泛着雾气的湖面上,暖融融的。

孩子们不管是河西的还是河东的,在船上大人们的人墙中间,看着被奶奶牵着手的小姑娘嗤嗤地发笑,把刚买来的糖人用舌尖儿舔舔,有滋有味地在嘴里眨巴一下,又比划着伸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把脸儿紧贴在奶奶的棉裤上,却忍不住留出一只大眼睛看他手里像玻璃一样明晃晃的糖人儿。

艄公招呼着,依稀有几个下船的,却又上来几个要上庄的。

太阳渐渐把雾驱散开来,河面上吹来的风,捎带着谁家的霉干菜炖肉的味道儿。船划到河东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女人在河边柳树的老树皮上,搓搽才买回来的猪肚子。老德山在他家码头边上,挖皋在河泥里的菱角,半蛇皮袋子的老菱角被他浸在水中左摆右荡,他在码头边荡浑的水纹,一圈儿,一圈儿漾出去好远。沈三家挖的莲藕,在湖里一洗,都像一只只白净净的粗胳膊。

艄公的双浆像一对起飞的鱼鹰,在河面拍打着水浪。

艄公的家住在河西的田里,人们习惯把住在庄子上的叫庄上的,其他的都叫田里的。兴许庄子往北走,就是公社了,是通往外界的一个岸。田里的是后来开荒的田地。为了种田方便,就有人在田边顺着河岸盖起了房子。庄上有学校、小诊所、农产品收购站,还有小百货店、榨油房、缝纫店、散子店、烧饼店,也有从北面走来的铜匠、箍桶匠、补鞋匠。邮差走到庄子上就把信件和邮件放在小百货店里代发,自己又骑着后座上架着两只绿邮差袋子的绿自行车,咣里咣当朝北一遛烟地飞奔。

庄子上还有高人,快到年节,他们都集中在小学校附近的弄堂里,写对联的居多,手到擒来地大笔挥毫:“一家和睦一家亲,四季平安四季新”;“勤俭持家尽福禄,辛劳致富满堂春”。除了庭院正房的对联,还有猪圈牛圈上的“猪肥牛壮,六畜兴旺”之类的。就连船桅杆或船舱的舱门上也贴着“一帆风顺,五谷丰登”的喜庆话。高人龙飞凤舞地写在红纸上,为庄子上增添了年关的吉庆。写对联的,人不用站在这里等着对联,只打个招呼,你只管去转悠,回来取走就是。也许今天来的就是十几年前,跟着他爹来写过对联子的孩子,熟。

也有掐字算卦的,风虽然寒,背对着太阳,他一副超脱的样子,闭目能说出你的习性、凶吉、前程,能未卜先知。你要有兴趣,越听越像,好像自己的一生都在他说的八字里写着呢。今后顺着这八字往前走,如果拐弯了,再找这算卦的,自然有另一种的说法等着你。

这渡口就是汇成四通八达的必经之地。这条河除了机动船,还有货船从这里“轰……轰……”的开过去,偶尔有几只敲着船帮子的渔船,会在三岔河流中遇到这条摆渡的船。艄公把双桨架着,在船滑行间问渔船上的老汉,剩下的小鱼咋卖,回去小鱼炖咸菜不错。渡船上的人就催艄公快点吧,家里等着要给放学的阿儿煮饭。艄公的小鱼炖咸菜,只看能不能等到摆渡的人会不会少些时了。

艄公是属于河西九队的,一天两分工,不下田,不去挖河堤,一年四季白天黑夜的,还不能让壮小伙子干这美差。选来选去九队的郭六被选上了。郭六,年近五十,身板硬朗,单身,五保户,没有后顾之忧。今年年底他摆渡送走的黄二家的三小子,自己的老婆要是不在难产中死去,想必那儿子也有这么大了。看着黄二那幸福劲儿,他朝黄二竖起大拇指,黄二朝他笑时裂开的嘴,能把一块糍粑横着放进去。

天黑了,一轮月亮在天上照着河面,艄公把最后一波上庄看戏的人送上岸,又有人喊摆渡,准是沈四家的媳妇,每次最慢,不知道在庄子上忙些啥。到了跟前沈四家的媳妇还埋怨艄公,喊了半天也不应。聋了。

河面上已经起了一层薄冰了,船帮子被冰划的发出“哗哗啦啦……哗……啦”的响声。谁家抢财神的二踢脚在河面的薄冰上响了一下,到了空中又“啪……”地炸响了一下,跟着串炮就“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了。四里八乡的也“噼里啪啦”的冷不丁地这边响一阵子,那边响一阵子。

摆渡的渡船,在渡口上两只船浆叉着,悠闲地听着四面的动静。


揽 泥

棉花摘了最后一茬后,麦苗儿就在渐渐干枯的棉花杆子下,稀拉拉地探出头来,地里的活都忙的差不多了,当家的把架在西厢房上落满灰尘的泥揽子取下来,用稻草把子把竹篙子上的灰尘揩一下,修补修补泥揽子的网子,然后再把两根竹篙子叉把着活动活动,上点儿桐油,放在太阳底下晒晒。次日,天还没亮,女人就在锅台上摊小面饼,把萝卜响改刀,拌上香油撒在热乎乎的小面饼里,用手巾裹好,放在提篮里,盖上盖子,再把另一个锅堂丢一个草把子,烫一锅饭,一切就绪,男人才从被窝里拱出来,队长喊上工的声音已经从北头传过来了,一碗水泡饭就着萝卜响“嘎嘎”地嚼着,队长叫的越凶,“嘎嘎”的萝卜响就嚼的越响,咬一口小面饼,腮帮子鼓鼓的,咽下去咕咚一声,掉进空了一夜的庄稼汉的肚子里。吃饱了,男人紧紧棉衣腰间的带子,抹抹嘴,扛上泥揽子向码头走去。女人把锅里的小面饼盖好,这是留给阿儿的午饭,自己赶紧地提着提篮子,一路小跑跟在男人的后面上了船。

早上的湖面已经有了丝丝寒意,女人把一条手巾扎在头上,男人已经站在船的那头了。手扶着泥揽子,一副就要拉开的架势。女人撑着篙子,要把船撑的远一点,才会有更多的湖泥。

到了湖湾塘,这里的水草丰盛,秋天水凉,水草虽然死了,但它们伏在湖泥上,这个时候把有水草的湖泥揽起来,沤在田里,田里的土被风吹干了,就散拉拉的。站在田埂子上,用脚轻轻一压,黑黑的泥土,像从海里晒干的盐粒,散拉拉地落下去。成片的田里都是这样松软又肥沃的土,庄稼就会茁壮成长。想着葱葱郁郁的庄稼,想着这满满的一船泥回去后,队长的笑脸,男人叉开泥揽子,一插到底,夹着一揽子的湖泥用力提上来,放到船舱里,把泥揽子一眨开,乖乖隆咚,躲在泥里的泥鳅、小鱼儿小虾子一下被惊醒了似的满船舱蹦跳,时不时还会有几只被泥成黑坨坨的小螃蟹,在船舱里横竖乱爬。女人这个时候是用篙子顶住船的,看着这些小东西,忍不住用细竹篙子绑着的小网兜,在船舱里兜着,再到湖里洗洗,放在木桶里,很快木桶里就发出大小虾子喳水和螃蟹在木通里乱敲的声音了。

装了一船沉甸甸的河泥,到队上在田边挖的堰塘边,比自己早到的几只船上的男人已经甩开大膀子,把船舱里的湖泥用舀子往塘里镐了。堰塘通常要在岸边的洼口处围拢起来,挡住稀汤汤的河泥不外流。在船头上甩河泥的男人,膀子要有力气,每一舀子要向高出自己头顶的堰塘里甩的准,又干脆利索。男人一舀子一舀子的甩泥,女人掌着篙,稳着船。渐渐地船身轻了,飘在湖面上。空了舱的船又向四面散开,去寻找河泥。

眼看着日头顶着头顶晒了,手里捏着泥香味儿,女人取下头上的手巾揩揩脸上的细汗,把提篮里的小面饼拿出来,隔着空舱,夫妻俩嘎蹦嘎蹦地吃起了午饭。再有这几个时辰,来回装几船河泥,今天出去揽泥的这几条船,就会把队里的堰塘灌满了。吃罢午饭,男人朝手掌心里啐一口唾沫,从女人的手里接过篙子,撑起船飞奔地朝湖湾塘方向驶去。女人就地把小鱼儿的肚子一掐,齐整整地摆放在甲板上。

午间还火辣辣的太阳,渐渐地被湖风吹到天边去了。湖面上淡淡的寒气让偶尔站着不撑船的女人冷不丁儿地打个寒战。

满满的一船河泥,被男人甩到已经堆起来的堰塘里。男人把舀子和揽子,放在湖里用草把子擦洗干净,再舀几舀子水到船舱里,把船舱里的湖泥用草把子刷刷,再舀出去。几个来回,船舱就被打理的光光亮亮的了。

把船还到队上,男人肩上扛着泥揽子,胳膊搭在泥揽子的稿子上,手里夹着香烟,嘴里哼儿呜儿地跟着自家的女人往家走。女人提着收获来的小鱼小虾,想着今晚油煎小鱼小虾时,瞅空把小米虾在锅里滚几下,再丢一些盐渣,红红的晒在明天的日头下。


奶 奶 哼

四月里,把去年贴在墙上的瓜种,浸泡在水里搁上一夜。第二天,在早就松好的地头一角,把瓜种下进土里,再撒些细砂糖似的土盖上,用瓢均匀地浇上水。这个天气早晚还是有些凉意,盖上一层薄膜,薄膜里用扎把长的树棍撑着,也防鸟儿来衔走了种子。

三天后,两瓣的小嫩芽就顶着瓜种子的壳儿出土了。这个时候在上午要把薄膜掀开一面透个气,再浇上些水。小芽儿顶掉种壳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后,两个瓣的瓜秧儿过几天就可以移栽了。

在摞秧之前,要把地翻好,晾几天,再排出垄子来。取出瓜秧时要带上松软的土,连土一并挖出来。在垄子上挖出能塞进拳头大小的坑,在坑里施上泡好的饼肥,撒上细土,再把带土的瓜秧放进小坑里埋好,轻轻地压压,撒上水。成片的瓜地里小秧精神抖擞地站着,晚上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就叫及时雨。隔个两三天去瓜地里看看,第三瓣小叶子就在两瓣中间探出头来。五月,和瓜秧并着长的版疼草、喇叭花在地里到处蔓延着。在一个雨后,顺着垄子拔草,再给已经长了藤子,满处乱爬的瓜秧扶正到该有的位子上,不要影响了兄弟姐妹的生长。然后,把拔掉的青草丢进竹篮里带回家给春上抱回来的小猪煮猪食。

六月,瓜秧的藤已经疯长了,黄色的小花也在瓜藤和叶子间吹起了小喇叭。一条藤子上,长出了些小叉头,要保持养份供给,就要及时打掉多余的叉头。

七月灶房里的灶鸡有一声没一声的叫了,瓜地里的蝈蝈也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满地喷香的白皮奶奶哼瓜,在地里躺着。瓜地边的码头上,有几条船靠近来打探价钱,嚷嚷着今年的价钱高出了去年。看瓜的老汉说,先偿偿再定价,全是饼肥打的底。吃瓜的人阿呜一口咬了半边,甜汁儿滑进喉咙后才说,怪不得叫奶奶哼,粉甜的肯定让没牙的奶奶,边吃边哼哼。


(此文发表于《地火》2009年第3期,在2010年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全国征文评比中,荣获一等奖。入编中国文联出版社《中国作家金秋笔会作品集》中)


信息来源: 
2017-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