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师

康教师是我的小学老师,我读二年级三年级时,教我们语文。

那时,农村有许多耕读班,康老师最早在我们生产队教耕读班。因为康老师教学认真,为人谦虚,在村里人眼里,那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却很随和小意,不喜张扬,因而,当村里小学缺教师时,康老师就被推荐到了小学。

康老师在村里做了许多引领潮流的事,虽然他离开我们近三十年了,但我们时时念叨他,时时想起他,每次想起他来就特别的亲切。

康老师的普通话讲得好,拼音很标准。1956年国家推行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以后,到六七十年代,推广普通话的力度不断加大。但在我们农村,乡亲们还是土话对土话,并没有多少人理会这事。乡亲们以为讲普通话是很遥远的事,是城里人的事,是读书人的事,与他们有何相干呢?只要你讲得我听得懂,我说得你明白就行。而康老师用他自己的言语,积极推广。比如与老婆说话,和邻里打招呼,甚至偶尔呵斥孩子,他都说着普通话。这样,他在村里就显得很特别,大家一方面笑话他讲话别腔别调,一方面又把他说的话相互笑传,就像生活中信手拈来“高,实在是高”那些电影台词一样。

农忙时,小学一般都要放假,康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回到村里帮助干些农活。一次,生产队安排他和队里的年轻人插早秧。大家一起下水田,各人插自己的半厢地,插着插着,大伙仿佛潜水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插出去好远了。康老师却像在黑板上搞板书,一排排,一行行,很是整齐、认真。两边的白田变成了绿色的小秧苗,康老师不知不觉就被关了笼子。大家说,康老师落到后面了,我们把他后头的栽上吧。康老师就说,我掉队了,影响了大家,对不起呀。大伙嘻嘻哈哈,把康老师的话又学说一遍,很是快乐。

康老师很会讲故事。他调到小学后,有时住校,有时回家。只要回家,他自己的孩子和邻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围着他,听他讲话或讲故事。尤其是盛夏的晚上,村里家家夜不闭户,户户门前纳凉,有的就在门前的坝子上搭起床辅,整夜在外就宿。这是村里人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了,这时左邻右舍就特别爱听他讲故事。康老师的故事特别多,我们这一带的地方花鼓戏剧目有《站花墙》、《秦湘莲》、《葛麻》,他都讲得绘声绘色。还有一些历史故事如《杨门女将》、《岳家军》、《三国故事》,他也讲得引人入胜。

既然康老师不善于干农活,村里人也很关照他。放暑假了,正是抢割早稻抢插晚稻的时节,是村里最忙的时候。壮劳力们都去忙“双抢”了,村里安排康老师和学生们到棉花地里,给棉花掐枝打叶,这是生产队最轻松的活。康老师带着我们十多个学生,天天早出晚归,在棉花地里劳动。我们也非常高兴跟着康老师,一边掐枝打叶,一边听他讲故事。他也很高兴,有时一个故事讲几天,我们都怕落下,天天跟着,大家非常开心。那时,他还对毛主席语录中的故事进行翻译和讲解,讲《愚公移山》的故事时,对愚公和智叟是什么意思也给我们讲清楚。讲到《为人民服务》中一段: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着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然后就给我们讲张思德烧炭的故事,讲司马迁与《史记》的故事。我们在康老师讲述的故事中,很快就结束了暑假,大家还很依恋,甚至希望暑假时间再长些。

在村里,康姓人家只有康老师一家,不知他的祖辈们是什么时候到这个村落户的。后来,听复旦大学钱文忠教授讲《玄奘西游记》时说,内地康姓人家都是从新疆喀什一带迁徙而来,也许和康老师一家有些渊源吧。

康老师中等个儿,稍微偏瘦,显得比较匀称,他五官端庄,皮肤又白,脸有些圆,虽然长了些麻子,但人还是很好看,很耐看,给人一种亲近感。康老师有两个哥哥,都姓周,是他母亲改嫁时带来的。其中有个哥哥,又黑又麻,让人见了就有些害怕。康老师的父亲和康老师的母亲生了康老师的姐姐和康老师以后,在康老师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康老师的母亲带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坚持让康老师读书读到了初中。

康老师的老婆很漂亮。不仅漂亮,还比他小五六岁。过去有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们这一带旧时婚配也曾出现过小女婿现象,天门民歌《小女婿》就是对这种封建陋习的批判。形成这种乡规陋俗,也是男尊女卑的另一种体现,因为女人大些会照顾人、体贴人嘛。但康老师的老婆出嫁时,只有十五六岁,还不是很懂事。不过,这已经是解放以后的事了。

据说,康老师的老婆姊妹多,最后才添了一个老么弟。康老师的老婆出嫁时,老么弟还不到两岁,姊妹们抱着老么弟跟随送亲的队伍一路走来,引得乡邻们争相目睹,充满无限怜爱与同情。如果这也可以上吉尼斯记录的话,老么弟大概是最小的舅老爷了。迎亲仪式结束后,送亲的娘家人要走了,老么弟哭闹着不肯离开姐姐,康老师的老婆也不忍心天太黑让老么弟回去,就留下了老么弟。新婚之夜,康老师与新婚的妻子、老么弟一起度过。

康老师有文化、又有修养,他和老婆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也非常疼爱老婆。因为康老师是小学老师,在生产队就没有硬性的劳动任务,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老婆干好家务,从不耍大男子主义作派,村人们都很羡慕他的老婆有福气。在他们有了自己的三个儿女,生活正比较幸福的时候,康老师得了一种重病。

康老师本来偏瘦,得病后越来越瘦。他已经不能正常教学了,只好住院。康老师天天住在村里卫生所输液,打完后就回家。那时,全国沉浸在粉碎“四人帮”的喜悦里,并兴起尊师重教热潮。康老师探索的一些教学方法,还没来得及很好的去施行,就不得不离开了他热爱的讲台。康老师很遗憾,学校也很遗憾,同学们后来想起,也充满怀念之情。

不久,康老师去世了。公社教委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就在我们村。小学全体师生都来了,还来了很多干部和村里人。我们每人胸前戴着统一赶扎的小白花,在康老师门前收割后的水稻田里,整齐地排队站好,大家都很肃静。哀乐袅绕,花圈林立,黑色的横幅醒目耀眼,上面写着:沉痛追悼康洪炳同志逝世。村里有许多人去世,像康老师这样享有如此盛誉,还是第一次,也是规格最高的。

后来听说康老师得的病是肺癌,村里人第一次知道,癌症是一种可怕的病。

信息来源: 
2017-0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