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风月



那天下午,上班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不知疲倦的太阳,一往情深地把剩余的柔情抛撒在初冬的天地里。这还不够,又蹑手蹑脚地爬上了窗台,须臾,喘口气,鬼鬼祟祟地从窗口探进头来,一不小心,掉在了装饰一新的豪华竹木地板上。然后,又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移到了干净整洁的席梦思床上,尽情地抚弄着充满梦幻般色彩的缎面被褥。与此同时,轻柔的小风,时不时地掀起那帘薄薄的有些透明的窗纱,使得窗帘的影子在太阳和风的唆使下,在柔软的被褥上颠来颠去,似乎总想寻找一个突破口,钻进被褥的里面去,窥探里面的热闹。

其实,此刻的被褥里面风平浪静。敏和丈夫头并头,脚并脚,躺在各自酣甜的睡眠里,丝毫也没有理会太阳与风的意图。暖暖的太阳,暖暖的风,暖暖的敏和暖暖的丈夫躺在暖暖的新屋里,传出暖暖的呼吸和暖暖的体韵。他们像白雪公主被施了魔法时那样酣然安睡着,整个房子显得空荡荡、寂静静,也弥漫着温柔与甜蜜。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电话骤响,石破天惊。敏和丈夫几乎是同时猛然地睁开了眼睛,又几乎同时通过敝开的卧室大门向客厅那板雪白的墙上唯一的饰物,那只精美的挂钟看去。然后,反馈给他们的第一个信息是,糟糕,要迟到了。接着的信息是谁接电话。记得刚安装电话时,敏最爱接电话了,只要听到电话铃响,无论是在吃饭、洗衣、刷牙、甚或上厕所,都要赶快停下或草草收场,冲刺到电话机前,抢着去接,但几乎有八成或者九成是丈夫的电话。久而久之,兴致渐淡,兴趣消失。这就像学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在老师提问后,总是积极举手,等待发言。可老师总也不点名给机会,时间长了,积极性也就没了。而丈夫不爱接电话,是因为丈夫在一个行政事务部门工作。刚提拔当科长时,还属于年轻的一茬。眼看快四十岁的人了,当科长也好几年了,与他一起提拔的同志,别人也提拔到了处级岗位,可他还马拉松式地在原地踏步,整天跑跑颠颠,像个勤杂工,意志和积极性就象这初冬下午的太阳,缓慢地向下滑着。而且,接得电话大多也是哪里停电了,哪里没水了,还有就是搞不完的接待,喝不完的酒,哆嗦得很,总也做不完,他想让自己清净清净。尤其这个时候,他们都怕接这个电话。因为无论是单位领导,还是单位同事,即使他们有再急的事情,这时找到你,他们是多么地高兴,但他们仍然会认为,为什么上班时间不上班,或者说,啊,今天你迟到了。敏和丈夫坦然地躺着,心里同时说,让你响几下吧,停了就没事了。

可电话似乎较劲似的,耐心很好,也很执着,就像赶路的人,即使走累了歇一歇,也不停止前进的步伐。电话在作了一个短暂的停歇之后,又开始固执地响个不停。敏睡在放电话机的床头柜边,在电话又一次响起约半分钟后,她终于拿起了电话。握着话筒,又迟疑了五秒钟,才有些试探地说,喂,你好!

是我,枫。电话那头,夹杂着嘈杂的轰鸣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遥远的枫在北方的火车上,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敏,他正随一个什么考察团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考察。敏的心先是咯噔一下,然后猛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作贼心虚,只想草草地结束这个电话,生怕那头没遮拦地传出什么与爱相关的字眼来。情急之下,她连忙说,我马上到办公室去,请你把电话打到办公室。硬是活生生地横腰拦断了那头的满腔热情。

敏出生在农村,从小在农村生活。十五岁那年,随父亲转业接家到了城里。读大学时,又选修了最传统的中文专业,她的骨髓里渗透了太多的孔孟因子和子曰诗云。虽然不致于在现代社会里做三从四德的代言人,但绝对是个循规蹈矩,不越雷池的人。与丈夫结婚这么多年来,也有许多的磨擦与矛盾,甚至也有很多不满意丈夫的地方,但她总是以自己的温柔适应他,迁就他,努力地修筑自己的围城,小心地自由地在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圈里生活。在她看来,夫妻的不忠,不仅表现在肉体上,灵魂上的不忠也是不应出现的。可三个月前,她出差回来,却带回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希望把它定格在友情上,而对方却勇往直前。这正是时下男人与女人在婚外异性交往上最大的区别与不同,男人们太注重结果,他们对初识的女人有好感或有爱慕之意,总幻想着来一段一夜情或者更亲密的交往。而女人们则更多地愿意在过程中活动,她们希望有更广泛的交往空间,愿意与相悦的男人交往,发展友谊。但事实上,男女之间的友谊,似乎很难得,如果有那也是像工薪阶层购私人轿车,是一份奢侈品。因此,当她与枫分别踏上南方与北方的飞机,他们的这段感情也有了些升华。枫带着满腔的遗憾,借着电话的掩体遮饰,无数遍地喊出了我爱你的话,并且雄心勃勃地要到敏生活的这个江南城市来看她。敏既兴奋又高兴,但也有些害怕。女人的虚荣,使她感到一种自信,但她也很冷静,自己的小家庭是温馨的,对自己的丈夫也是满意的。如果玩火烧身,那就实在是划不来了。因而,她感到她被这种热情所困扰,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平息这段感情。

放下电话,敏坐了起来。可丈夫却还躺着没有动,她也不好动。一时间,敏就像一个专心走在大路上的人猛然发现了一辆车冲到了跟前,既不能前,也不能退,只有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给了那车上的司机,希望上帝能按下他的方向盘,来避免一场灾祸。只一瞬间,她就感到不能像刚才那样坦然地面对丈夫。尽管丈夫连身子都没挪动一下,与上床休息前没有两样。短暂的沉默,好象过了几个世纪。空荡荡的屋子不再有暖暖的气体,仿佛变得冰冷,变得窒息。

丈夫终于开口了。他说谁来的电话,其实他也只是随便问问,如果敏不心虚,老道地回答是朋友或同事或同学什么的,也就没事了,丈夫也不会追问下去。可她偏偏初涉此事,紧张得很。敏说打错了的电话。

丈夫生性疑心又敏感,他说,你谎都不会撒,那你为什么让电话打到办公室去,难道我在身边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敏说,你不认识的,一个别人。丈夫紧追不放,哪个别人?在丈夫面前,敏像一个透明的物体,毫无遮拦。他知道她的社交圈子的每一个人,那些仅仅只限于工作上的同事。如果是同事的电话,也就不至于急着打到家里来,既然打到了家里,又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当然,丈夫的敏感也不无道理。对于久居围城的敏来说,过惯了平静的日子,最经不住城外的诱惑。而恰恰社会像个巨大的染缸,盛满各种各样的情愫,它们仿佛有巨大的吸引力,拉着城内的人往外拽,稍不留神,就会与这些情愫相遇,挟裹着潮湿的霉味散发开来。这里,也有男人的自私,在他们的内心,他们是赞同自己的同类去结交情人,搞婚外恋的,但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妻子在外留情。而中年人的经历,使他们的情感就像一个刚刚找到水脉的泉眼,不停地往外涌。

突然,丈夫想起下午4:30还要召集一个短会,他立即就翻身爬了起来,像他往常一样,洗一把脸就出门了。这时,敏才能从容不迫地起床,从容不迫地梳洗,然后快速地向办公室奔去,她怕耽误了接电话。

果然,在办公室门外,就听到电话响个不停。她打开门,连钥匙都没有抽下,就去接电话。是枫的声音。敏说,你不该打到我家去,我丈夫在家。

枫说,我不在单位,又担心你牵挂,急急地给你打来,他要怪我,那是他的错。

敏听枫这样说,心中有些不快。丈夫不知她与谁交往,主动提防那是做丈夫的责任。而枫的言语里似乎有埋汰丈夫的意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的老婆与我好,只能是他的无能。这很伤敏的自尊。

尽管枫又热烈地说着我爱你之类的话,但敏还是显得怏怏的,终于无精打采地说,以后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敏真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陷入了这种情感,枫怎么就那么大胆地说一些令人肉麻的话。也许电话这种现代通讯工具更能诱惑人变得大胆吧。虽然她与枫没有发生过任何的肌肤之抚,但面对枫的一声声我爱你,她没有拒绝,那默认就是接受,她感到这就是对丈夫的不忠。

敏愿意保持一份洁净的心态,她与丈夫自由恋爱,结婚这么多年,他们都精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家,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应该说家庭是幸福的,她不愿从任何一点上伤害自己的丈夫。

剩下的时间,也没有什么事,敏也就心不在蔫,也有些坐立不安。她怕回家,怕面对丈夫。她知道丈夫还会追问这件事的,就这样忐忐忑忑地捱到下班。还好,丈夫没有回来。她立即淘米、做饭、理菜,一口气做了三四道小菜,就等丈夫回来。六点过去了,丈夫没有回来。七点过去了,丈夫没有回来。八点过去了,她只有一个人吃了。儿子上寄宿中学,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安静极了。

直到晚上11点钟,丈夫才回来。那时,敏已躺在床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一本女性杂志。丈夫没有理睬她,洗漱完毕,直接上了儿子的小床。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每次回家,无论再晚,丈夫总是要先到敏的跟前亲亲她,然后去做清洗的。敏很委曲,真的。她知道丈夫是一个容不得眼睛里有沙子的人,他还在为那个该死的电话生气。其实,那仅仅只是一个男人的电话,丈夫就这样不能见谅。她想,如果是丈夫有这种事,她的想法是有的,但肯定不会多么往心里想,最终肯定也是原谅他。况且,她与枫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仅仅只是在学习班上相处了一段时间而已。

敏在文化馆工作,参加工作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外出学习和疗休养过。她也比较安于现状,从没有提出来。单位领导考虑到这一点,就安排她参加了一个与文化馆工作不是很搭边的活动,参加某报社举办的新闻摄影研讨班学习。这个班所以吸引敏去,是因为这个班所在的城市离一个著名的风景区不远,很容易让人产生到这个风景区去观光的联想。学习班上,绝大多数同志都是报社记者,也有部分文化单位、事业单位的同志,有一部分女同志。大家都来自各省、各市、各县,互不认识,交往起来无拘无束,这使一向拘谨的敏也很受鼓舞。尽管这样,敏却是一个不事张扬的人,站在哪里或坐在哪里,总是安安静静的,这就特别地引人注目。

而且,每天她都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偶尔抬起头来,那眼神又很快躲起来了。后来,她终于捕捉到了那是枫的目光。如此几次,她就大胆地甚至盯着枫看,枫倒自己挂不住了,躲起来了。就这样,这种眼神的交流,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后来,主办单位课余还安排了各种娱乐活动,他们渐渐地熟悉了。他们在一起打保龄球,在一起唱卡拉OK,又在一起跳了一次舞后,就像老朋友那样熟悉了。交往中,敏了解到,枫是一个大报的记者,还很有些名气,已经出了两本个人专辑。

但说到底,他们的交往也仅仅只是一种相互愉悦,或者说相互好感。让他们后来以致于各自回家后,还如此惦念对方的,是学习班结束后,组织到山上旅游发生的事,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这时,他们很自然地人与群聚,常常在一起观风景,照相留影,非常的快乐。就在他们在一个海子边照完相时,发现大部队都走了,就赶快去追。因爬山爬得急,而那个海子虽然在山下,却也是在海拔2000多米之上,进行如此巨烈的运动,对于久不活动的敏来说,还真是有些吃不消。所以还没有追上队伍时,敏只觉胸闷口干腿软,很快人就像稀泥一样,瘫倒了。她好像听到枫在说,休息一会儿吧,坐下歇歇吧。敏靠在枫的肩膀上,感觉要死了,冷汗直冒,这样坐了不知多久。

在去山上之前,主办单位给各位已经订好了返程的机票或火车票。敏和枫都订了飞机票,敏飞南方,枫飞北方。

从山上回来的第二天,就各自上了自己的航班。枫是上午的航班,敏是下午的航班。因为山上的遭遇,敏对枫特别感谢,到最后,敏对枫甚至有些依恋起来,显得难舍难分了。

当枫从遥远的北方向敏打来问候的电话时,他们相互都有种非常思恋的感觉。枫不无遗憾地说,那天,我要是退了机票,与你在一起多呆哪怕是半天也好。

就这样,枫几乎天天都要打来电话,而且谈得一次比一次亲热。有时甚至讲些黄段子和时下流行的歌谣之类,俩人开怀大笑,关系一下拉得很近了。光打电话还不够,他们不断地有书信往来。敏感到自己就像在恋爱一样,甚至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其实,这只是平静的婚姻生活里一点亮色而已,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再怎么闪耀着光芒,终究不是白天的太阳一样。恋爱中的人往往看不到这一点。

可现在想向丈夫解释,他连机会都不给,整天不说话,冷战。敏很沮丧,懊恼。她怪丈夫小心眼,怪枫不该这么热情来破坏自己的家庭,也怪自己太多情,以致惹出了这场灾祸。一个星期过去了,丈夫总是不冷不热的,有时还冷嘲热讽几句,就是不象过去那样亲亲热热地搭理她。而枫也有电话来。敏没有了先前的兴致,弄得枫也失去了兴致。当敏说你不要打电话了,枫也有些无可奈何。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僵持着,不说话也不吵架,枫的电话也再没有来过。常常只有敏在空寂的屋子里徘徊。这时,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两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她想,什么爱情,什么友情,全都如易碎的花瓶,经不起一丝的考验。

此文发表于《海员文艺》2002年第5期,《源流》2003年第3.4合期


信息来源: 
2017-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