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江汉油田会战进入重要时期,油田指挥部面向全国招工,来报名的人中有三分之一是女同志,组建女子钻井队的想法应运而生。当时招工的标准就是个子高、身材壮实、肯吃苦,能应对高强度的井队工作。
听说要组建女子钻井队,在人人讲奉献、个个比贡献的氛围里,许多女青年主动向油田指挥部递交请战书,要求报名参加。姑娘们将美丽的长发剪短,将漂亮的衣裳收起,像钢铁战士般直面艰难险阻,毫不畏惧,奋力点亮绚丽的人生。
1979年5月,历时1000多个日夜,江汉油田女子钻井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退出了历史舞台。
曾经风华正茂,如今华发满头。“我不后悔,因为我们宣过誓,要为祖国找油,为石油勘探开发事业奉献青春年华。”张苏平曾经是江汉油田女子钻井队的司钻,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目视前方,语气坚定。70多年的人生旅途,经历丰富的张苏平早已对一切视之淡然。然而,在女子钻井队的那几年,总是被一次次地回放、一次次地讲述,浸透在她和姐妹们独一无二的人生体验里。
前方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缓缓拉开时光交错的帷幕。誓言铿锵,青春如花,那些属于她们的岁月,虽艰苦卓绝,却如火如荼,将人生彻底点亮,如此美好,那样璀璨。
(一)
1975年底,一辆大客车晃晃悠悠停在江汉油田五七农场,湖北红安姑娘张苏平一踏上江汉平原的土地,就看到荒凉的盐碱滩,还有零星的芦席房,嘴角凝聚的笑意一点点消散。她瞪大眼睛,忍住立刻返回车上的冲动,扛着简单的行李,走向未知的命运。
之后的1000多个日夜,张苏平细嫩的双手因为修路、插秧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在钻台上工作,满脸油污混着满身泥浆是常态。当生理的极限一再被挑战,她曾无数次躲在被子里哭得昏天黑地,给家里写信想要调回去,最终却又将信塞在了枕头底下。
红安离江汉油田并不远,只要扔下一切,几个小时就能回家。可她想到了临行前,半生戎马的父亲对她的叮嘱:“你出身军人之家,要有为人民服务的担当意识,流血流汗不算什么,要勇往直前,不要打退堂鼓。”铁血刚毅的军人之魄从小就烙印在张苏平心底。她和父亲一样,从不愿低头,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生活的抉择就是这么两难。张苏平无法辨别哪一种更能两全,但她深知,如果不到江汉油田,自己可能会后悔,后悔感受不到和姐妹们朝夕相处的深厚情谊,看不到姐妹们带着自豪和钦佩向人描述“张司钻”手扶刹把的英姿。
二十出头的新沟姑娘夏转兰这样描述刚到油田时的情景:奔驰的客车上,姑娘们豪情满怀地一路唱着《我为祖国献石油》,气氛十分热烈。当车在夜晚的荒原停稳时,大家都挤到车窗前向外看。
夜晚的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四五个戴着安全帽的“蓝工衣”跑上来帮她们拎行李。她结结巴巴说了声“谢谢大哥”,让“蓝工衣”们都愣了神。她们取下头上的安全帽,清一色的齐耳短发,竟全是眉清目秀的大姑娘。看着“蓝工衣”们身上沾染的油泥,看着荒原小路泥泞地伸向远方,姑娘们死活不肯下车,有好几个甚至哭了出来,嚷嚷着要回去。
眼见陷入了僵局,本也萌生退意的夏转兰决心踏出这改写人生的第一步,“车上就下来了我一个,当时我心里也害怕啊,可我出来的时候乡亲们都送我了,羡慕我能在油田找到一份工作。我不好意思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再说了,人家这么大一辆大客车来接我们,这么重视我们,到了却不下车,我心里过意不去”。
彼时,这个身高超过一米七的农村姑娘还不知道,在女子钻井队这个火一般的大熔炉里,她将被锻造出钢筋铁骨,成为生产技术骨干。写着“劳模”“优秀党员”等诸多荣誉的“红本本”伴随她一生,让她成为别人眼中的学习榜样。
(二)
1976年3月18日,1829女子钻井队正式成立。一群风华正茂的姑娘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钻井队鲜红的旗帜之下。当时108名女工,年龄最大的27岁,最小的只有17岁。
张苏平说,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是在河南油田参加会战的日子。
1978年1月底,姑娘们一人扛一个木箱,背一卷大被子,开启了前往河南油田的征途。她们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严实,一大早出发,在敞篷车上颠簸了14个小时,到晚上8点终于到达了河南南阳桐柏山的山脚下。
北风呼啸,一下车,21道杠的蓝色棉衣很快就变得硬邦邦的,抵御不了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姑娘们冻得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更让她们失望的是,野外一望无际的黄沙冻土,正在加紧完工的几个孤零零、冷冰冰的芦席棚。芦席棚里更像一个大通铺,每一间房16张床整齐排列。说是床,其实就是4块砖头一张木板,夜里睡觉翻身会咯吱咯吱作响。但换班下来休息的女工们,躺下就能睡得昏天黑地,哪里还管吵不吵。
当时实行准军事化管理,床要摆整齐,被子要叠方正,脸盆、饭碗、刷牙杯、肥皂盒都要摆成一条直线。但要维持这种整齐并不容易,野外的风很大,常常从棚子的缝隙间吹进来,沙土盖满桌子和床。遇到暴雨天气,芦席棚里能积上半尺深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只只工皮鞋,分不清哪两只是一双。
在河南油田的3个多月里,女工们不仅每天要在钻塔上面应对高强度的工作,还要被迫接受恶劣天气带来的影响。天寒地冻的野外,干一会儿活,耳朵、鼻子、手、脚都冻肿了。晚上就更加难熬,站在钻塔上,风很快吹得人浑身发麻,上下眼皮子只想打架,轰鸣的钻机震得井架直抖,人在上面忍不住两腿发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被她们一一克服了。
(三)
张苏平作为最先当上司钻的女工,获得了姐妹们的普遍尊敬。她很珍惜这份靠实力获得的荣誉,“只要一上钻台,手握上刹把,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没有人接替就下不了钻台”。
她回忆,有一次遇到井喷,原油和天然气夹带着泥浆,喷得自己睁不开眼,熏得头昏恶心。面对危险,她没有退缩,冒着油雨、顶着气浪,一边下钻,一边清除钻台上的原油。泥浆从衣摆下方冲上来,几乎糊住了眼睛,她双手腾不开,就用牙齿把稍微干净点的内衣领子扯出来,勉强擦一下眼睛。
在钻台下女工们的齐心协力下,最终循环泥浆固住了井壁,井喷被制伏了,每个人都成了“油人”。
那时,张苏平70多岁的母亲从红安辗转到南阳看望女儿。见女儿如此辛苦,心疼得直掉眼泪,好说歹说要将她调回家乡。张苏平说:“您和父亲不是在部队也吃过很多苦吗?我是你们的女儿,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战胜的。我一直想当军人,就当这次是我的一场长时间的野外拉练吧。”
累吗?练兵场上,她们学打大钳,手臂红肿得端不了饭碗,但比赛场上勇夺第一名,成功的喜悦让她们体会到收获的甘甜。
苦吗?黑夜冒雨立井架,人拉肩扛抢开钻,道路泥泞油料送不上,自己抬油管接管线,当看到黑色的油流奔涌时,觉得一切都值了。
险吗?当井下出现险情时,面对随时都会井毁人亡的危险,钻台上,大家冒着井喷抢井口,险情来临时,哪里还有时间想怕不怕。
正是这些艰难险阻,磨炼了姑娘们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面对打出的石油样品,面对一个个被刷新的指标,她们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
现如今,她们曾付出花样年华的地方,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芦席棚变成了繁华的商业街,低矮的平房变成了一幢幢漂亮的楼房,昔日芦苇丛生的沼泽地,如今已变成水乡园林式的石油矿区。她们曾经的誓言犹在耳边,那些戎马生涯里的点点滴滴,一直蕴积在她们的血液里,带着灼热的温度,熨帖着灵魂,慰藉着未知的岁月。